將軍澳的碼頭人生–將軍澳的故事(三)

作者:林寶安(國立澎湖科技大學通識中心教授)

聽當地老一輩的說,將軍澳的碼頭原來是一片沙灘。那是1971年港口碼頭建設之前的世界。聽起來就是滄海桑田的意思。

民70年葉生弘的叔叔、二哥、大姐、嬸、嬸兒子

1981年港內仍是一片沙灘的將軍港:即使在1971年簡易碼頭完工後(葉生弘提供)

事實上,從沙灘進出可說是澎湖各島嶼港口幾百年來的標準模樣;其他屬於玄武岩、珊瑚礁、或礫石淺坪的海岸,除非經過必要的碼頭與停泊建設,否則船隻根本難以靠岸。因此,當初先民來到澎湖各島嶼開墾移民時,除了必須找到攸關生死的穩定可靠水源之外,選擇緊鄰沙灘以確保船隻可以進出,也是建立漁村聚落的另外一項關鍵。也因此,那時候的船隻就只能搶灘上岸、無法真正「靠岸」,也就是只能讓船隻擱淺、停歇在沙灘上,進行人貨的上下裝卸,並且等待漲退潮進出港口。另一種方法則是把船隻停泊在海上,並且綁在繫船樁上,以免被海流漂走,同時以小船搖櫓載運人貨。在以前那個沒有碼頭的時代,不論採取的是以上哪種方法,都意味著船隻的停泊跟人員、貨物的裝卸進出,就只能是一樁辛苦累人的差事。

民72年阿弘與大姐(原)

1982年擱淺/停歇在將軍港內沙灘上的船隻(葉生弘提供)

可是,這樣的環境,卻也是醞釀將軍澳村民濃密情感的時代。沒有碼頭可供方便上下搬運裝卸的時代,唯一的依靠就是人手。一般漁船靠港裝卸漁獲、漁網漁具、機具設備、飲水食物時,原本就有身強體壯的船長跟海腳(台語,指船員)可以依靠,通常無須擔憂;若是漁獲豐收,就經常需要船長海腳的家人、甚至左鄰右舍一起幫忙。更需要人手幫忙裝卸搬運的貨物,則是漁船載回的各種民生物資。這裡由很簡單,將軍澳島上田園菜宅一年出產的作物收成,據研究估計只能維持島嶼居民5個月的生活飲食所需(註1);不足的部分,只能從外購入。因此,每當漁船前往馬公或是台灣各地漁港販售漁獲之後,通常就會購置各種必要的糧食蔬果、民生物資、生活用品返鄉(在以前那個經濟條件不佳的時代,蕃薯簽尤其是大宗),擔負起運補島嶼生活所需的吃重角色。而每當漁船回港,就真的是漁村繁忙、辛苦又歡樂的時光。在那個交通不便的遙遠年代,一路跟隨著漁船回來的,則還有遠方都市繁榮的美好印象與傳說,成為村民、特別是年輕一代嚮往追逐的夢想。

最特殊、而且需要的人手最龐大的,則是將軍澳全島在1960年代開始拆除咾咕石傳統櫸頭古厝、建造新洋樓的過程中,隨著大興土木所帶來對於各種建材器械的運送裝卸需求。不論是漁船自行載運回鄉的建材,或是特別聘僱貨船運送,都需要家族與左鄰右舍的共同協助。很多時候,每當漁船、貨船靠岸,村民就會排成人龍,把建材從沙灘上或海上的船上搬運上岸;至於大型建材器具的搬運,則更需要大夥的同心協力,完全表現出過去漁村生活裡互助合作的純樸熱情,也令我不禁想起童年農村生活每遇插秧割稻時,左鄰右舍就會齊力幫忙的回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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將軍澳94%樓房都是在1970年代前後拔地而起的(林寶安拍攝)

說起來,那個時代的將軍澳絕對是一個令人嚮往的黃金年代。如果每當一棟洋房的建造不僅經歷一次次社會互助的動員,還在新居落成,大肆宴請賓客之際,可以讓親友鄰居共同慶賀、把酒言歡,帶給島嶼原本平淡的生活,一段忙碌而歡樂的美好記憶;那麼高達336棟美輪美奐的新洋房(佔將軍澳全島356棟房屋的94.4%之多),竟然密集地在這段時期陸陸續續建造完成、新居落成,無非寫下的就是將軍澳光輝燦爛的一頁(註2)。當初因為老蔣在望安視察無意間命名、隨後不脛而走的「小香港」名號背後,絕對是如此高密度的高樓洋房,在華燈初上映照於潭門港一片繁華的傑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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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像1970年代前後繁華小香港景象(林寶安拍攝)

1971年將軍澳港口碼頭建設完成之後,逐漸對這一切帶來了改變。隨著船隻可以直接靠岸,大幅減省了過去需要踩過沙灘、涉過海水搬運、或是用小艇搖櫓辛苦接駁的所有工作,也讓船上人員貨物的上下裝卸更有效率。配合港口碼頭聯絡道路的修建,以及搬運車輛的添購更新,船隻貨物的上下裝卸與搬運工作,也逐漸不再需要動員左鄰右舍的人手幫忙。船隻靠岸逐漸從漁村最能夠聚集人手、也最熱鬧滾滾的場景,退卻成船長與海腳的私人事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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目前漁船聚集的將軍港(林寶安拍攝)

不過,交通船的出現,給將軍澳的碼頭又帶來了改變。如果漁船是專屬漁民身份者才能搭乘運用的生財工具,那麼交通船則是不分男女老幼人人有獎,可說是政府對離島居民在交通人權上的基本回應。有了交通船,將軍澳的一般居民才算終於打開可以出去走走看看花花世界的大門;否則早期馬公最繁榮民權路上各種新奇事務的模樣,或是台南安平運河跟赤崁樓的繁華世界,都只能是船長海腳誇大其詞描繪的傳說,成為烙印在沒見過世面幼小心靈上的一種神話想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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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往光正六號交通船吊掛的牛群(林寶安拍攝)

定期航行的交通船,尤其給了碼頭不同的面貌。在過去漁船通訊不佳的年代,出海的漁船何時可以返航,通常難以即時跟島上的家人取得聯繫。將軍澳討海人家的生活,通常在男人出海之後,就意味著女人家毫無音訊而又漫無止盡的等待。如果超出一般預期時間還遲遲不見返航,就會像望夫石的故事傳說一樣,在港邊看到痴痴等待的孤單身影。也可以因此想見,當討海男人終於返航歸鄉的那一刻,會在港邊爆發如何賺人熱淚的重逢景象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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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待的將軍澳碼頭—光正六號靠岸前的等待人群(林寶安拍攝)

交通船帶來的等待,又是全新的模樣。那不再是形單影隻、漫無止盡等待的世界,卻成了人聲雜沓、各種貨物器械散置的接送舞台。固定航班的設計,讓交通船光正六號的進出,成為將軍澳港每天定時上演的大戲。在交通船預定進港前,碼頭上早已聚集了許多送行的人、離開的人、接人的人、寄貨的人、等貨的人,以及幾隻跟隨主人來湊熱鬧的小狗。除了極少數的不速之客外,每個人都明確知道誰會從靠岸的光正輪下來,也知道會有什麼貨物器械從這艘船卸下。那是個等待擁抱與歡樂的時刻,也會像是個離別的車站一般,充滿離情依依的淚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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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待的行李器械(最遠處有冰箱、瓦斯桶)(林寶安拍攝)

有趣的是,將軍澳碼頭最特殊的景象卻不是人,而是滿地散置的各式各樣貨物器械。最常見的是你會看到準備托運到馬公販售的漁獲,用各式紙箱打包好的貨物、旅行箱;而最令人驚訝的是,你會看到準備送修的漁船馬達、冰箱、漁具、瓦斯桶…等器具,你甚至偶而還會看見牛隻羊群。這樣的景象,無非傳達的就是離島生活機能的欠缺,一旦碰到任何生活裡的器具設備損壞,除了自己動手處理應急之外,都只能想辦法送到馬公修理。說穿了,如果有人想在將軍澳或其他澎湖離島生活,恐怕這是首先必須學會適應的困難、節奏與無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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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送的人群與貨物(林寶安拍攝)

這種節奏也貼切地反映在碼頭邊散落的一輛輛古老二輪人力車(台語俗稱「離阿甲」)。曾經是日據時期到光復後一段時間內主要搬運工具的「離阿甲」,今天在台灣幾乎已經被汽機車、貨車取代而絕跡,卻是將軍澳嶼至今家家戶戶的必備工具。後來我到虎井、大倉等其他離島跑田野才發現,這幾乎算是古董的離阿甲,依然還是生龍活虎地擔任這幾座離島的主要搬運工具。有意思的是,我碰到的將軍澳人都跟我說,這「離阿甲」沒得賣,只能想辦法自己做,結果當然就是家家戶戶的離阿甲都長得不一樣,成為將軍澳的另類特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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碼頭邊的離阿甲豬肉攤(林寶安拍攝)

好像搭乘哆啦A夢的時光機來到現代一樣,離阿甲不僅滿載著穿梭歷史的記憶,還繼續佔領將軍澳的街頭巷尾。這倒不見得因為將軍澳人特別懷舊,捨不得丟棄古董級的離阿甲,更絕非將軍澳居民買不起汽車貨車。只要您到過將軍澳嶼,穿梭過島上的巷弄,你就會終於明白,離阿甲就是這樣生活空間下的神器,沒其他交通工具可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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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屁股壓坐扶手在機車上的離阿甲(林寶安拍攝)

將軍澳的巷弄世界—將軍澳的故事(四),敬請期待。

 

註1:陳秀娟(1997)《澎湖望安島嶼將軍澳嶼為生方式的變遷》(台灣師範大學地理系碩士論文)。

註2:根據林文隆(1999)《望安島與將軍澳嶼住屋類型之變遷》(澎湖馬公市:澎湖縣文化局)對將軍澳全島356棟房屋挨家挨戶的調查發現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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