殺魚的男人—澎湖漁村的巷弄世界

作者:林寶安(國立澎湖科技大學教授)

如果你有機會自己跑到澎湖的離島自由行,想要親近島嶼居民如何與大海維生的點滴,我會建議你在搭乘船隻抵達的路途上,記得先問問船老大,接下來幾天的潮汐漲退時間。因為這個時間決定了漁民何時會駕船出海作業,漁村婦女何時會穿上青蛙裝,前往潮間帶、淺坪區撿拾螺介貝類,然後會在何時從岸邊看到他/她們帶回來滿滿的漁獲。說實在話,對那些至今仍以討海為生的島嶼漁村來說,他們的日子,可不是按照週休二日或一例一休的方式過活。每日每月的海水潮汐漲退,才是決定漁村生活節奏的最關鍵要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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退潮停駐大倉嶼港內未出海的漁船(林寶安拍攝)

通常而言,乾潮前後各一、二個小時的時間,是漁民漁婦前往潮間帶,從事白天撿拾作業或是夜間「照海」活動的最佳時機。但是漁民何時操舟出海,卻不只是看潮汐,還需要依照不同季節所捕撈海洋生物本身的生活習性,以及漁民作業海域漁場的遠近。例如捕撈後主要蒸煮製作魚乾的鰮魚類(四破、臭肉鰮等),因為屬於入夜後覓食的魚類,因此通常在下半夜所捕撈的才是上品;這是因為鰮魚類在上半夜覓食後,到下半夜泰半已經消化完畢,不會在蒸煮過程中,出現腸胃食物尚未消化以致肚子破裂,無法製作魚乾的情形。至於作業漁場的差異,則是漁民之間的不傳之祕。從事討海捕撈作業多年的漁民,大多會找到自己特別熟悉的幾處漁場,知道某些海洋生物、魚類棲息的特定位置,並且配合季節的變動而前往不同的漁場作業。因此,漁民並不會在澎湖廣闊的海域中,漫無目的地到處捕撈,而是會找到自己熟悉的「海田」進行作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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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蛙裝、只露出二眼正前往潮間帶的大倉海女(林寶安拍攝)

因此,每天在島嶼漁村的港口碼頭邊上演的漁船出海,或是在島嶼巷弄間遇見穿著青蛙裝擦身而過的漁婦,其實就跟各行各業每天出門上班、工作、甚至上學一樣的尋常,一般也不會驚動左鄰右舍。如果在路上、岸邊碰到,頂多寒暄兩句,也就趕著要出海進行捕撈、撿拾的工作。說起來,這還真是島嶼漁村每天再平常不過的日子模樣。不過,一旦漁船返港,或是漁民漁婦從潮間帶歸來,卻會給漁村平淡的生活掀起波濤,注入令人興奮的元素。人群會像原住民的豐年祭一樣,在港口碼頭邊聚集,在巷弄間的家戶門口、水槽邊、巷口處圍觀,共同慶賀這豐收漁獲上岸的時光,並且迎接另一場大戲的來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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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在處理花枝的將軍澳老伴(林寶安拍攝)

這是處理各種活蹦亂跳、新鮮生猛漁獲的大戲,不僅吸引左鄰右舍圍觀,品頭論足,還是活生生上演漁村社會人情世故的舞台,令人著迷。如果您對漁村如何以海為田感到好奇,您就絕對不能錯過這種時刻。在這種場合,不論是操刀處理漁獲的漁夫、漁婦,或是在旁圍觀的左鄰右舍,大家就會開始七嘴八舌討論起今天漁獲的多寡,品質的良窳。然後一定會有人開始比較這幾天各艘船出海漁獲的好壞,也會有人問起目前漁獲的行情,操刀的夫婦可能會回答,這些是要寄到台灣那個城市,用冷凍宅配給自己兒女子孫享用;然後也就有人跟著補上一句,「唉唷,還真是孝子啊!」引得大家一陣笑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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澎湖漁村住家門口典型的設施:可處理漁獲的水槽與水龍頭(林寶安拍攝)

說起來,在巷弄間處理漁獲,絕對是澎湖漁村再稀鬆平常不過的景象。但是對我這個從台灣鄉村來到澎湖教書做研究的人來說,這景象裡卻存在令人驚奇的不尋常元素,就是漁村裡處理漁獲的人,不光是婦女,還特別包括許多男人。老實說,在我來到澎湖之前,除了菜市場的男性魚販之外,我幾乎未曾見過男人殺魚或是處理漁獲的景象。我從小在農村生活的記憶裡,這是姐姐妹妹、婆婆媽媽、以及鄰居嬸婆姑嫂們的工作,輪不到農村的男人插手,他們主要負責農田裡的粗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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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冬至烏,卡肥豬腳庫!」2016年12月,大倉阿嬤買了鄰人捕撈的烏仔魚,準備寄到台灣給孩子;鄰居壯年男性漁民叼著香菸,俐落地協助操刀處理漁獲(林寶安拍攝)

但是,只要你有機會進入澎湖漁村的巷弄世界,你幾乎就有機會看到男人處理漁獲、殺魚的景象。而且,你可千萬別小看這些澎湖漁村男人殺魚或處理漁獲的能力,他們可不只是看起來有很好的架勢,其實大部分都很嫻熟,有些還相當專業。在這些漁村男人的手中,不管大魚小魚、花枝柔魚,全都可以順利處理成為進入廚房下鍋料理的食材。

下面這張已是一甲子前的照片,便透露出澎湖男人殺魚、處理漁獲的許多玄機。這張值得留念的珍貴照片,感謝家住白沙鄉中屯村、目前早已旅居高雄的工程師歐建麟先生的分享。據他說,這張大約拍攝於民國50年左右的照片,是他父親歐光燦跟一群朋友在吉貝某處人家門前留下的身影;而且他說:「因為父親是台南師範的畢業生,所以其他人應該也是國小教師」。如此說來,眼前這張照片之所以珍貴、獨特,除了承載往日的回憶之外,也讓人可以一睹澎湖早期生活景致與人物的風采。

Oliver Ou‎澎湖春花記事株式會社20160906

民國50年代一群年輕教師殺魚的景象(感謝歐建麟先生提供)

這張照片或許可以名之為澎湖人的「生活記趣」,鮮活地把早期澎湖漁村社會的生活樣態呈現出來。照片裡顯示一群青年才俊正蹲在傳統合院式硓𥑮石建築的庭院裡,手執菜刀,談笑風生地處理漁獲。活魚看來是裝在竹編的魚簍裡,鉆板是就地取材的木板,一位青年熟練地操著菜刀殺魚,一位在水桶裡清理,旁邊則有一個鐵鍋跟一個鋁製生鍋,應該是用來裝盛處理好的魚。圍觀的除了幾位青年之外,還有二位樸素的小女孩,以及一隻探頭探腦的鴨子,狀似等著殺魚的青年,好心地餵食他手中清理出來的魚內臟。

說他們是青年才俊,是因為民國五十年代整體國民教育水平相當低落之際,這群年輕人竟然可以讀書成就國小老師的特殊身份;除此之外,也可以從他們的穿著得到印證。五位青年的衣著方式相當講究,不只跟身後二位小女生的樸素穿著形成對比,而且明顯並非討海漁人的模樣。在上衣部分,有三位穿著短袖白襯衫,另二位可能原本也是白襯衫,卻因為流汗或是為了避免殺魚過程弄髒衣服,只穿著汗衫。這從那位在水桶清理漁獲的青年衣著可以發現,在其襯衫之內還微微露出穿著的汗衫,顯示這是他們相當一致的穿著方式。此外,底下的褲子清一色是料子不錯的西裝褲或卡其褲,頂上頭髮則大多是經過特地打理的西裝頭模樣,整體感覺是一群相當注重衣著形象的年輕教師。當然,卻也同時是一群善於殺魚的青年!

過去在澎湖漁村成長的男人,之所以都具備處理漁獲的能力,跟澎湖人以海為田的生活條件息息相關。幾百年來跟大海搏鬥、從大海討生活的歷練,讓澎湖人擁有世世代代傳遞下來的生活技能,知道如何分辨並撈取捕釣各種可食、可售、可用的海洋生物。在我帶著學生跑漁村田野的訪談經驗裡,許多漁村長大的人,從小光是靠著這些本事,就可賺取為數不少的零用錢,用以購買村子裡柑仔店那些誘人的零食與玩具。漁村長大的小孩,也就在這種課餘時分可以「野」到海裡去的生活經驗,慢慢累積起一些能夠討海為生的本事;當然,更重要的是還要學會如何宰殺、處理成為可以下鍋的料理,並且懂得烹調出澎湖人專屬的鮮美海味。

中國人說靠山吃山、靠水吃水,說的也就是這種人們如何跟不同的環境相處,並且從中累積出足夠代代相傳的經驗與智慧,用以維繫人群血脈綿延不絕的能耐。殺魚的男人,述說著澎湖漁村的傳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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